【沅澧文苑】故乡的五里洲

2025-03-26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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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贤安

安乡县城枕着松滋河,臂弯里揽着一弯月牙状的沙洲。这被长江与澧水共同哺育的五里洲,像一尾青鱼游弋在江汉平原的掌纹间。上游的江水裹挟着川蜀的烈性奔涌至此,与澧水的温润交颈缠绵,激荡出洞庭北岸最动情的漩涡。沙洲南北不过五里,却将河流裁成两匹绸缎——东岸是市井的烟火,西岸是稻浪的私语。

水的脾性雕刻着沙洲的容颜。夏日暴雨倾盆时,江水化作千万匹脱缰的铜马,嘶吼着撞击洲岸,溅起的浪沫能在柳叶上凝出盐霜;待到冬雾漫过芦苇荡,河水又成了研磨朱砂的墨工,将朝霞暮霭调成深浅不一的胭脂,轻轻点在摇橹人的蓑衣上。渔谚说“七涨八落九归巢”,潮汐的呼吸里,乌篷船驮着日月,在浪尖写下流动的家谱。

那些首尾尖翘的乌篷船,是水面永不凋零的墨梅。老艄公的脚踝与木桨早已生出默契,脚掌一推一收间,船身便划开绸缎般的水纹。最妙的当属船篷——竹篾编织的骨架糊上七层桑皮纸,再刷三遍桐油,暴雨天舱内仍能保有一豆灯火。船头总悬着半片破镜,说是给溺水的魂魄照路;船尾铁锅里永远煨着鱼汤,蒸汽在篷顶凝成水珠,滴答声应和着橹的节奏。

我尤记得周四爹的船屋。五尺见方的空间里,竹榻贴着米缸,渔网堆在灶旁,腌鱼干从梁上垂落如风铃。腊月里,他给船体刷桐油的模样像在给老友更衣:“木头浸了百年水气,比人经老。”他的独生女春桃总在船头绣花,红丝线绕着银梭翻飞,绣的是戏水的鸳鸯,针脚却总被浪颠得歪斜。

沙洲的柳林是座绿色宫殿。二月春风刚染嫩芽,便有细叶裁成的水袖垂落河面。我们这些“浪里白条”折枝编冠,偷穿母亲的头巾扮穆桂英挂帅。桑树林则是甜蜜的战场,看守的老桑头永远举着竹扫帚追赶偷果子的顽童。熟透的桑枣会爆出紫浆,染得嘴唇像涂了戏子的胭脂,手指黏得像裹了蜜糖。

高娃子常带我们奇袭“敌军”。柳条扎的伪装帽,芦苇杆削的长矛,沙滩上排兵布阵时要当心别踩碎蚌壳垒的城池。从歪脖子柳树跃入深潭的刹那,惊飞的白鹭掠过水面,翅尖蘸起的水珠在空中画出一道虹桥。摆渡人笑骂:“小崽子们,当心龙王招女婿!”我们便回敬一串更响亮的扑通声。

黄昏是沙洲的黄金时刻。归航船队载着鳞光归巢,头船桅杆上必然飘着红布——那是献给河神的彩头。炊烟从乌篷船尾升起时,岸上酒坊的伙计摇橹送来新酿谷酒。汉子们就着油炸刁子鱼痛饮,酒碗碰出洞庭湖的涛声,醉话里翻涌着陈年旧事:某年网住过磨盘大的龟甲,某夜见过银鱼组成月亮……

腊月退潮时,沙滩袒露出金色脊梁。我们赤脚追逐浪花,捡拾的彩石在窗台排成星座。有次挖出半截沉船残骸,生锈的铜钉缠着水草,像条沉睡的黑龙。守堤的老陈头却说这是抗战时炸沉的日本汽艇,惊得我们连吐三口唾沫,高娃子还尿了半壶童子尿镇邪。

1994年冬,钢铁长虹跨江那日,我挤在欢呼人群里看见周四爹在抹眼泪。他的乌篷船倒扣在堤岸成了丝瓜架,春桃嫁给了桥头修摩托车的后生。渔民新村的白墙小楼里,彩色电视取代了渔火,但家家神龛仍供着木雕船神。高娃子当上观光船长后,电动画舫穿梭在昔日的撒网点,喇叭里循环播放《洪湖水浪打浪》。

去年中秋节,我陪同在深圳工作的周四爹的幺儿海峰去了一趟五里洲,还带着他从小生长在大都市的女儿,寻找岁月里的老桑林。无人机正在巡航监测,突然警报器尖叫——“快看,是江豚!母子江豚!”望远镜里,那抹流线型身影跃出水面,幼崽紧随其后划出完美弧线,恍如当年周四爹父女收网的姿态。海峰的女儿忽然指着天空:“看!白鹭在给云朵钉扣子。”

从2011年起,经过长达10年的精心建设,故乡的五里洲与松滋河、虎渡河连成一片,被打造成一项集生态保护、生态恢复、科普宣教、科研监测、资源合理利用于一体的宏伟工程——湖南省安乡县书院洲国家湿地公园。

暮色中的湿地公园,观鸟塔正被晚霞镀成金烛台。智能音响播放着电子版渔歌,不知是录制的古调还是AI新曲。对岸新城的霓虹倒映水中,与星月交织成流动的银河。

我拾起一枚鹅卵石,纹路里依稀可见远古的潮痕。那些消逝的乌篷船化作江豚的背鳍,飘散的渔火变成光伏板的星光,而母亲挥动的蓝头巾,正以生态廊道的形态,永远系在故乡的颈间。沙洲不语,只是将新的记忆揉进年轮——正如它千百年来,默默收纳每一朵浪花的故事。

【作者简介】

刘贤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离开本土的遗憾》、散文集《晒秋》,现供职于安乡县公安局。

责编:车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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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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