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卓萌 李杰
初冬暖阳，层林尽染，澧县甘溪滩镇郊山林间，溪上美术馆静谧掩映其中。
沿馆前蹊径徒步而上，记者发现，之前潺潺流淌的溪沟竟被正硬化施工，平整的水泥沟，与馆内古朴自然风格形成的反差，让记者顿时惊诧不已。
“开工建设前，与施工方和相关部门沟通多次无果，原来的起伏的溪谷，错落的青石，最终还是被冰冷的水泥无情地封住了。”溪上美术馆负责人秦香站在山溪的风雨桥上，语气平静却难掩失落。
溪上美术馆——一座由雷家兄弟和弟媳秦香倾尽家底、耗时多年打造的民间艺术殿堂。他们通过古器物收藏与展陈、非遗活态传承，架起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桥梁，浸润当代人的生活与精神世界，形成了独特的“溪上文化”。中央美院教授曹力曾盛赞溪上美术馆为“梦园”；法国学者范华称其是一个奇迹，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延续性”。
然而，光环之下，溪上美术馆一直面临着严峻的生存考验。
溪上美术馆一角
发展现状：壮志在胸，前行之路困难重重
从一座老屋起步，溪上美术馆如今已扩展为占地10亩的园林式博物馆，入选湖南省首批乡村博物馆，馆藏傩面具、湖湘木雕、刺绣、民俗画、传统生活仪式性器物等藏品上万件。然而，文化雄心与经济实力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
“抛开前期建设与购入藏品的花费不说。现在每年工匠等人工支出150多万，还有水电费、藏品和建筑维护的费用。”秦香算了一笔账，今年游客突破4万人，老人、儿童以及研学团队免费入馆，门票收入大约140万元，加上微乎其微的餐饮住宿收入，仍旧难以覆盖运营成本。
今年初，溪上美术馆计划投入1000万元新建一座现代化展馆、藏品库房、研学空间、非遗工坊。但因土地调规进展缓慢以及资金筹措困难，项目迟迟未开工。
“目前，政府扶持资金杯水车薪，仅有地方文化旅游补助资金10万元、非遗补贴5万元、湖南省乡村博物馆补助项目30万元。”秦香试图申报非遗项目获取支持，却因“缺乏传承人”等硬性条件屡屡碰壁。
地方文旅部门则反映，尽管国家与省级层面已出台鼓励社会力量兴办博物馆的指导意见，但由于缺乏专项资金的配套支持，这些顶层设计在基层实践中往往难以有效落地。
雷鸣为外国友人讲解湖湘木雕
“我们为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提供了大量的公共文化服务，却不知如何争取国家支持。”秦香的困惑，道出了许多民间文化机构的共同困境。不少关注溪上美术馆的社会各界人士表达了个人帮扶意愿，以澧县籍留美建筑家黄运昇为代表的文化人士通过捐献家传藏品的方式以示支持。目前，秦香正筹划通过众筹方式推动现代化展馆等设施建设。
此外，美术馆还面临土地调配、消防改造等难题。这些困境部分源于其独特的建设背景——一方面，主导建设者雷鸣富有创造力，其“因形就势”、不留图纸的建造方式，成就了溪上野逸独特的风格；另一方面，这种非标准化建设模式与标准化验收要求之间形成冲突，从而在对接现行行政规范时遇到阻力，制约了自身的可持续发展。
雷鸣富有创造力，建筑风格“因形就势”、野逸独特
项目配套：理念不同，好心办成“坏事”
比资金短缺更让秦香无奈的，是一些以“扶持”为名落地的公共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与溪上美术馆的初心背道而驰。
馆前的山溪改造就是一例。澧县甘溪滩镇以溪上美术馆的名义争取到美丽乡村建设配套项目，包括沟渠硬化等。秦香提出的改造需求是“沟里要有水”，营造小桥流水古朴自然的环境。施工方为求省事，将山溪全部硬化。抹上水泥后的山溪，寸草难生，有游客直言：“风味变了，以后不再来了。”
溪上美术馆门前的山溪正在硬化施工
类似的矛盾比比皆是：门口曲径通幽的小路被拓宽成水泥大道；从溪上美术馆延伸到集镇的道路两旁，被栽上景观树，准备铺上草皮，给村民房屋画上壁画……“我们害怕乡村风貌逐渐同质化。但是项目配套资金不在自己手中，我们做不了主。”秦香无奈地说道。
“地方政府对溪上美术馆非常重视。”甘溪滩镇镇党委书记赵红表示，近年来，结合乡村振兴，当地为溪上美术馆在道路硬化、水利建设等方面实施15个项目，筹集资金649.5万元，修建、拓宽道路约1公里，修复、硬化沟渠0.8公里，道路白改黑0.5公里，修建停车场一个，公厕一座，登山步道1.1公里，路灯50盏。
“理念不同，地方政府的好心办成‘坏事’，现代化的基础设施建设与‘溪上文化’背道而驰。”湖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院长梁光焰表示，地方政府在推进乡村振兴的过程中，道路硬化、水利建设不应该“一刀切”，对于溪上美术馆及周边的基础设施进行完善的同时，要保留原有的乡土风情、自然景观。
在秦香看来，种种矛盾的根源来自认知的差异与碰撞。一方面，是政府“管理逻辑”与溪上“文化追求”的冲突。官方项目往往追求效率与标准化，而雷家人坚信，溪上美术馆的灵魂在于与自然、与文化、与一方水土和谐共生。另一方面，是村民“短期收益”思维与溪上“长远发展”愿景的落差。村民希望立竿见影地增收，招揽游客到自家门口收取停车费；而雷家人则希望引导大家通过民宿、餐饮等优质服务来获得稳定收入，走出一条环境、经济与文化共赢的道路。
溪上美术馆的建筑与自然和谐共生
出路探索：经营与文化剥离 专业运营与文化研究双轨并行
发展困难重重，为何还要坚持扩大规模？面对来自政府部门、部分亲友乃至社会各界的善意提醒——建议溪上先“维持现状，求生存”，秦香的回答却异常坚定：不仅要建，更要抢在近2年内完成。
随着关注度不断提升，溪上美术馆现有空间已不堪重负。以国庆期间为例，日均千名游客涌入，只能分批入园。展陈面积严重不足，藏品得不到妥善保护，修复藏品的工匠们只能挤在院子角落工作……
工匠在院子角落里修复木雕
“30%的复游率证明了溪上的价值，也是对我们的鞭策。”秦香说，“有游客辗转两三天赶来，有人反复到访，来了四五次还不够，因为配套设施不足，遇上刮风下雨，游客没地方待，只能在院子里顶着风雨吃饭……”扩大规模，并不是头脑发热，而是回应现实期待、破解当前困局的必然选择。
在秦香心中，规划逐渐清晰：现代化展馆等设施建成后，将餐饮、住宿等独立出去，引入专业团队运营，提升游客体验。自己和雷鸣雷亮两兄弟则回归文化整理与研究工作。
“像溪上文化这样从土地中生长出的独特文化现象，其价值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它鲜活的文化生命力、已然形成的品牌影响力，正是乡村振兴中最渴望却又最难以培育的内核。”针对溪上美术馆的破局之路，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会会长，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周秋光建议，溪上美术馆可以构建以公共文化设施社会化运营为主、公益性社会组织助力、文化志愿者共同参与的社会化工作机制，探索社会化运营全过程管理制度体系以及优惠收费服务，突破公共文化服务社会化发展瓶颈。
溪上美术馆与高校共建校外实习实践基地
周秋光表示，目前，常德涌现出一批公共文化场馆，如澧县溪上美术馆、石门逸迩阁书院、汉寿鱼鸟博物馆等。周秋光建议，地方公共文化场馆要推进文旅融合发展，不断做大做强；同时地方政府要坚持国家政策与民间力量协同，共同在资金、管理等方面给予支持，将地方公共文化场馆打造成开放的文化窗口与交流平台，将湖湘文化推向全国。
首都师范大学团队在溪上美术馆开展公益美育活动
记者手记：
当文化理想撞上现实壁垒，单靠情怀难以破局。
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共同富裕不仅指物质需求，还包括公共文化等多方面的发展。因此，溪上文化难能可贵。
探讨溪上的可持续发展，我们或可寄望于一种更具前瞻性与包容性的“一事一议”扶持机制——由更高层面的文化或文旅部门牵头，组建跨领域的专家团队，综合评估其文化价值，为其量身定制解决方案：在消防、土地等政策规范上，寻求文化保护与安全保障的平衡；在资金扶持上，整合分散资源，变零碎补贴为系统性的项目支持；在管理上，帮助其建立专业的运营体系……
民间文化的生命力，应如溪水般绵长。让溪水持续奔流，需要的不仅是个人的坚持，更是制度的包容、社会的共识、各界的扶持。唯有多方合力，才能为这些野生的文化种子在现实中找到呼吸的缝隙，让“梦园”不必为柴米油盐折腰，终能长成民间文化的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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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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