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承载了多少岁月沧桑,见证过几许悲喜哀乐。在生命的版图上,你找不到一个没有陶的村庄,暗红,或深褐色的质地,一点也不精美,一点也不华丽,甚至看上去和一个庄稼人那般笨拙,却安放着乡村的海与河。简单的乡村,质朴的炊烟,没有了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烟火日月?父亲在老场上碾麦,父亲在老河滩上赶着他忠诚的老牛耕耘土地,母亲把食物装进陶里,就装下了一生的温暖,还有她全部的青春年华。夕阳下,田埂上,父亲一边剔着牙,一边笑看母亲的脸——这一望咋就过了那么多年?一只崭新的陶罐老了,他钟爱一生的女人老了;甚至那头老牛,也眼神浑浊,哞声悠远而苍凉。
装在陶里的日子也那样短暂,泥土经过了燃烧,土陶经过了日月的浸润,这乡下的日子还是一晃一天。日升了,月落了,村前小河里的水几涨几落,一个人的一生就躲进了陶里。被封存,被储藏,会不会也在某天,复而化为了泥土,再次融进一片乡土的灵魂。
我是从陶里走来的,那陶片上简单的图案,一尾三文鱼或一株三叶草,曾经是我鲜活生动的祖先。土地那么大,又那么小,春夏秋冬,只一蜷,就缩回了陶里。乡下的母亲善于腌渍,把清灵灵的菜、白生生的鸡蛋鸭蛋,在某个晴天的午后,虔诚地封存,撒一把生命的盐,这日子就有了延续的热能。我在旁边看,看一大堆青青的菜蔬一闪身就躲进了陶里,陶土的骨骼也觉得那样温暖;看着那些白生生的鸡蛋鸭蛋,过了没几天被母亲煮熟了,剖开,金灿灿的蛋黄流光溢彩,恰似漫天的云霞;很多次放学后,我踮着脚尖,用脏兮兮的小手,探进放在高处的陶罐,一声脆响,破碎的陶片、仅有的些许砂糖洒落一地——母亲还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泪光盈盈少不更事的我……
陶走得很累,从漫长的时光星河走来,温暖着简单的乡村,战火与硝烟,困苦与劫难,易碎,却依旧从容。少年时,常听得一声声锔锅补碗的吆喝声,踏着乡村的暮色而来,肯定是老锔匠背着一张弓弦走进了村里。锔,补,分崩离析的岁月也一样可以缝补。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戴上花镜,把脚放平,把腿放稳,把破碎的陶的器皿夹在腿间,哧啦,哧啦,拉着古朴的琴声。以至于到了后来,当我一不小心打碎了家什,就会自告奋勇地站在母亲面前:拿来,我去补。在乡下,母亲是宽容的,就像对待她的庄稼,就像对待她亲手侍弄的那些活物。陶,你发现没有——圆圆的口径,厚厚的底儿,中间一直圆圆鼓鼓。我想那是母亲才有的胸怀吧,把苦难和风雨咽在肚子里,把亲切与宽容慈祥地呈现,让每一个乡村的儿女都在土陶一样质朴的温暖里成长。而她,在漫长岁月的某天,悄然破碎,甚至找不到一点可供回忆的残片。
陶,不争辩,在辉煌的宫殿里你看不见陶的影子,青铜的,镏金的,千年温玉的高贵与典雅在宫闱里穿梭。陶只属于民间,属于乡村,属于手捧陶罐一个匆匆赶往河边的女子,她脚步匆匆,是去浣洗衣衫,还是去盛一灌清粼粼的河水,然后洗涤那如黛的青丝,或者只是为了在河边看一看自己俏丽的容颜罢,怕明月送归的人发现些许的憔悴。女人的村庄,母亲的村庄,一生辛劳的母亲怎么可以离开与陶相伴的光阴?
轻柔的月光下,母亲燃起一盏灯,小小的陶盏里有一条棉质的灯芯。手中的纺车嘤嘤转起来了,手中的梭子咔哒咔哒在织布机上穿梭;或者左手鞋底,右手针线,母亲把针尖在鬓发间轻轻一抹,飞针走线着乡村的光阴。那次回家,我又看见那只小小的陶盏,在角落里,落满了尘埃,青色的釉,小小的口,心头却流溢出一种别样的温暖。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母亲在这样的陶盏下熬白了头发,熬老了岁月,当她们蹒跚走过朴质的乡村小路,会不会还能遥望到一处远方的灯火。甚至,还有一个人美丽的青春。
金木水火土,陶是乡间的土著。每一个陶都有自己的来路,是河滩,是沟渠,还是来自于一抔远古的泥土,那上面还残留着祖先的味道。手是生在乡间的手,也只有土生土长的手掌,才能把陶的岁月抟转得那样流畅。孤单了吧,贫穷了吧,或者太过简朴,都不说,把易散的光阴凝聚在一起,放进一座时间的熔炉,土就坚硬了,釉就润滑了,即使通体透着原始与单纯,也预示着将要包容下乡村的冷暖之河。我相信,每一个烧陶人都是虔诚的,只有把血液与灵魂在烈焰中烧灼,才能修得完整的身心,不贪图什么,只求平安、团圆和一些小小的幸福之果。
不是我又想起了陶,当陶突然于某夜走失,我看见母亲眼中的落寞。陶走了,她的青春,被陶封存的青春会不会一样消弭。往后,她装在陶里的那些冷冷暖暖的日子,小河边浣洗的那些衣衫,她曾经如花的容颜,将寄身何处?或者,陶根本就不懂。一个人从远古的岁月孤单上路,见惯了太多的风雨沧桑,世事轮转,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当某天的清晨被隆隆作响的机器从深埋着的地下挖掘出来,然后在灼热的阳光下被人抚摸、称赞。
这时候,会不会有人想起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