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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说不完的曹禺
发布时间:2010-11-16   来源:  作者:田本相

  

  从1978年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我开始闯入曹禺的世界,写出《曹禺剧作论》;到由于曹禺先生的推荐,成为《曹禺传》的撰稿人;再到我整理访问他的笔记录音,编辑出《曹禺访谈录》;最后,受先生的委托,编辑《曹禺全集》,直到1996年曹禺先生逝世,我和先生交往有18年。在这样一个漫长岁月里,不知有多少次,我坐在他的身旁,倾听他的谈话,有时滔滔不绝,大江大河,有时则是深情缱绻,流水潺潺.,让我聆听他灵魂的叹息,内心的煎熬,苦闷的哀号。这样逐渐接触大师的心灵,逐渐领略大师的风采,回忆那些时刻,我从内心有着对他的感激,感到一种幸福、温暖和力量。

  几十年来,我不断地走进他的灵魂,苦苦地思索,当我最初把他概括为一个诗化现实主义的作家,以为是一个发现;接着,又终于认定他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剧作家;直到近年来,我更集中地感受到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戏剧家。真是说不完的曹禺。

  但是,有一个不断让我思索的问题,他曾经对我说:你要写我的传,就要把我的苦闷写出来。我的确在寻找他苦闷灵魂的种种表现和发展的印迹;而他为什么这样的苦闷? 苦闷是现象,还是本质?究竟这个苦闷灵魂的底里又是什么,苦闷的实质又是什么?几十年来,这个问题都让我惴惴不安。

  如果,我们试着给出一个答案,或者说答案之一,那就是渴望自由,在曹禺苦闷灵魂的深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曹禺对自由的渴望最突出地表现在他的极为锐敏的抑压感上。这种抑压感,在曹禺的灵魂里,几乎是全方位的:是社会的抑压,是人性的抑压,是生命的抑压,是情感的抑压,甚至是性的抑压。

  他说《雷雨》就是“在发泄被抑压的愤懑”。这种抑压感虽然不能说是与生俱来的,确实带有他的生命的本色。也许,生下三天就失去生母,就是一种天生的抑压,是一种生来另类的生命感觉。再也没有曹禺这样强烈的生命感觉。我亲自看到他提起生母,那种伤痛欲绝的样子,老泪纵横,我说不出我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家,这样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来倾述他的抑压之情。

  难得的是,这样的生命的抑压感,以及由这种形而下的生命感觉而衍生出来的形而上生命哲学的意味,让曹禺展示出形形色色的具有丰富生命感觉的艺术生命。蘩漪、陈白露、金子、愫方、瑞珏……这些人物,都是曹禺用自己的生命感觉塑造出来的艺术生命。

  曹禺说他喜欢蘩漪,尽管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但他仍然认定她有着一个美丽的灵魂。曹禺看重她,看重的是在她被压抑的乖戾背后那颗渴望自由的灵魂。蘩漪,与其说是他塑造的剧中人,不如说她就是曹禺情感的化身。我们看到,由于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才诞生出另一个渴望自由的美丽灵魂。

  创造,并非杜撰,更不是因袭,也不是自己标榜出来的,他靠的是生命的血泪。

  三

  鲁迅也是满怀着抑压感的,因此,他把造成这抑压的对象比喻为“铁屋子”,于是有所谓“铁屋的呐喊”。而曹禺则把抑压的对象比喻为“黑暗的坑”“残酷的井”,由此而升华为形而上的宇宙感。他是这样说的 :

  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

  在曹禺的作品里,都有着作者的宇宙感。这就使他的作品具有一个超越的境界、宽阔的视野。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是具有这样的哲学的憧憬和幻想的。

  我以为曹禺剧作之所以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常演不衰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也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莎士比亚、契诃夫、奥尼尔……这些戏剧大师的剧作,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这点,是颇值得深入探究的。

  正是从这样的大视界来俯瞰人类,才让他感到人类原来是可怜的动物。当人们将《雷雨》的序幕和尾声拿掉时, 他是十分不满的, 他们不但在艺术上误读了《雷雨》,而且在哲学意味上,更没有看到曹禺那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

  

  人们都奇怪,曹禺为何在23岁就写下伟大的作品《雷雨》。思想那么深厚、生命那么活跃、热情那么激越。《雷雨》是他生命的一次燃烧,是他生命哲学的升华。

  当他还是一个高中学生的时候,他就写了带有郁达夫风格的《今宵酒醒何处》,尽管意绪消沉、情调感伤,但是,却内蓄着一种对人生的感兴和生命的觉醒。而他的长诗《不久长》,即使放在五四诗歌的画廊里,也是一个特异的存在:

  他喜欢音乐,喜欢交响乐,喜欢肖邦,喜欢莫扎特,喜欢贝多芬。我以为,与其说他喜欢音乐,毋宁说他喜欢的是自由,是在或舒缓或激荡自由流畅的音乐中,所能给予他的自由享受。

  

  曹禺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与鲁迅一样,有着对于现代的锐敏而深刻的感受。尤其在经历着上个世纪30年代,城市的资本主义兴起的阶段,曹禺十分深刻地感到现代的抑压,“光怪陆离的社会”里的种种可怖的人事,在折磨着他,在拷问着他,逼得他片刻不得宁帖。

  他看到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社会里所保藏的抑压和威逼。他看到这个社会的污浊、罪恶,但更看到在这些罪恶、污秽掩盖下的美,尤其是这种美的毁灭,让他心痛,让他像一个热病的患者。《日出》在人物、故事中倾泻出来的就是对自由的渴望。“日出”就是这种渴望的象征。

  在中国话剧作品中,再没有像《日出》这样具有如此突出的审美现代性的了。现代资本社会的罪恶历历在目。如果说《子夜》更带有社会学的特征,而《日出》所批判的正是资本对人的迫害,对人性的摧残,对人的精神的毒害。而更有别于《子夜》的是,《日出》它写出污浊掩盖下的诗意,罪恶背后的美。

  在这点上,曹禺在中国现代文学和戏剧史上的地位,颇像西欧文学史上的波特莱尔,最早举起审美现代性的旗帜。

  在曹禺剧作中,内在的涌动着对自由的渴望。《北京人》这个大家庭把人们禁锢得喘不过气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死活人、活死人,变成废物。于是,我们看到对于猿人的礼赞,当时有人说这是一种倒退的看法,而其实质则是一种象征,是对自由渴望的象征,甚至说是自由解放的象征。

  

  最后,我希望戏剧界的朋友,很好地再看看他的戏,研读一下他的言论;他是带着一颗清澈澄明的心,以及对我们戏剧的伟大嘱托而走的。我请大家读一读万方写的《灵魂的石头》,在这里,有着他对女儿的遗嘱,也是对我们的遗嘱,那真是掏心窝子的话。他有三句箴言:

  第一,他说要做一个伟大的作家,一定要具有崇高的灵魂。

  天才是“牛劲”,是日以继夜的苦干精神。你要观察、体会身边的一切事物、人物,写出他们,完全无误,写出他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是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

  第二,要有童心。

  万万不能失去“童心”。童心是一切好奇,创作的根源。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练,一切的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噬干净。你会向真纯、庄严、崇高的人生大道上一直向前闯,不惧一切。

  再有,就是告诫人们要有一个“超然独醒”的人生态度。他把弘一法师的一首诗,送给万方:

  水月不真/唯有虚影/人也如是/终莫之领/为之驱驱/被此真净/若能悟之/超然独醒

  前四句,是说人就是不懂得水月不真这个道理。忙乎了一辈子,都把这个干净的世界忘到脑后了;如果你悟透了这个道理,你就可以达到一个超然的境界了。

  一个作家,要有一个超然的态度,如果掉进各种欲望的漩涡,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美的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