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动资讯:

伍中正作品集
发布时间:2010-11-27   来源:  作者:

    伍中正  男, 1968年生于湖南常德。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7年高考落榜回乡并开始业余文学创作。1990年自费去鲁迅文学院学习。曾在农民日报、文学报、《北京文学》、《天津文学》、《黄河文学》、《星火》、《百花园》等100余家公开报刊发表纯文学作品1500余篇。1998年致力于小小说(微型小说)创作,获国家、省、市级奖励30余次。有多篇小小说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乡村版)、《视野》转载。小小说“戏子老二”获第八届中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小小说“旮旯羊事”获首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二等奖。作品“籽言”选入近年来长江文艺出版社、漓江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选本,并选入《21世纪金奖小小说》;作品“辘轳”、“麦子”选入《中国小小说300篇》;作品“红杏”、“天眼”选入《中国微型小说300篇》;作品“梨树”选入《最具小学生人气的100篇小小说》;作品“白老师与田”选入《最值得珍藏的小小说选》;作品“倾听桃花开放的声音”选入《精美小小说读本》;作品“旮旯羊事”选入《新时期微型小说经典》;作品“旮旯羊事”、“籽言”选入《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作品“鱼算个啥”选入《新中国60年小小说精选》;作品“宁娃家的猪”选入《新世纪小小说精选》。

2004年出版小小说集《翻越那座山》;2009年出版小小说集《倾听桃花开放的声音》;2010年出版小小说集《就要拿棵树》。

 

就要那棵树
                               
   
   米唐的门口长着一棵树。树是樟树,枝繁叶茂,像一大团无法握住的云。
    米唐常常对那棵树一望好半天。她在树下唱歌,在树下写字,还在树下跳舞。米唐娘看见了,说,米唐不唱了,该吃饭了。米唐就不唱了。米唐娘说,不写字了,该去撒把鸡食。米唐就不写了。米唐娘还说,米唐,不跳了,该去园子里剥些菜叶来。米唐就蹦蹦跳跳去了菜园。
    米唐考进了城里的学校。那棵树成了米唐学费的一少部分。凑学费的那些日子,米唐娘就想到了门前的樟树。当米唐娘的身后跟着几个肩背锄头手拿斧锯绳索的人时,米唐就知道,再怎么挽留这棵树也迟了。
    那一大团无法握住的云倒下来的时候,米唐远远地站着,买树的人也远远站着。树一倒地,米唐抓着一根枝就哭起来。买树的人见了,劝她:米唐,别哭了,不就一棵树么?
  那些挖树的民工也跟着帮腔:再说,树就栽在离你学校不远的地方,你还可以去看!
    米唐就渐渐地住了哭。
    买树的人示意那几个人锯断了一些树枝。那几个人手中的锋利锯子,来来回回地寻找树枝最柔弱的部分下锯。树枝脆裂的声音很响,响在米唐空旷的屋前。
    树让一家工厂买走,那家工厂在城里。米唐看见那棵脱光了衣服的樟树走上了去城里的路。
    米唐在樟树生长的地方,又开始唱歌。米唐娘听了,说,米唐,不唱了,你比娘幸运,树到了城里,你还在城里能看见,娘就真的看不见了。
    娘的话,又说出了米唐的眼泪。
    米唐沿着那棵树走过的路,进了城。
    米唐念书的学校,隔那家工厂不远,也就是隔那棵树不远。米唐下了课,就对那家工厂望,就对那棵树望。
   星期天,米唐就去看那棵樟树。米唐看见樟树栽在厂门口。厂子里的人很讲究,还为樟树搭了远看近看有点黑的凉棚,树很快就活了过来。那些发出来的新芽长出来的新叶就说明了树没有死。米唐还看见有一个人还在为树浇水。渐渐地,米唐就跟浇水的那个人熟了。浇水的是老魏。米唐每次走的时候,就跟老魏说,魏叔,很感谢你,过几天来看你。说完,米唐就默默走开。
    回到宿舍,米唐拿出画笔和纸,一笔笔,很快画出了那棵树。画完,米唐把那幅画贴在床头。她起床时看,睡觉前还看。同宿舍的女生弄不明白,就问:米唐,好多的事物可以画,干嘛要画一棵樟树?米唐淡淡一笑,再不多说。
   再出去,米唐邀了个有照相机的女生。在树下,那个女生为米唐照了好几张照片。
   米唐回到家。米唐就高兴地对娘说,娘,那棵树长得好好的,还发了芽。说完,米唐还拿出了在树下照的照片。娘听了看了跟着高兴。米唐说,娘,往后,我还要买回那棵树!
   米唐还到那棵树下去。接纳城市的阳光和雨水,樟树完全活过来了,再没有那黑黑的凉棚遮盖它美丽的身躯。米唐站在树下,老魏还在为那樟树浇水。只是那些从厂里出来的人,边走边说,有的人说到了树,说到了厂长,说厂长不应该拿职工要发的福利去买树,说这厂弄不好就要垮了。老魏看看他们走远,才对米唐说,米唐,这厂子怕不行了。
   米唐问,魏叔,厂里的人往后会不会对这棵树起坏心?
   老魏说,工人情绪不稳,说不定哪。
    米唐“啊”了一声。米唐很艰难地从那棵树下走回了学校。
    米唐从那所学校毕业后就恋爱了。
    米唐领着男友走向那棵树。站在那棵树前,米唐停下步,用手指着那棵树枝说,你看你看,那棵枝上还歇了一只黑鸟。男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米唐说,你多看一眼,就不行?男友说,行。男友就紧紧地盯着那棵树。那树上的一只鸟让他盯飞了
    这个时候,米唐很幸福,也很沉醉。她让男友的手轻轻地揽住了自己的腰。
    这个时候,米唐的眼里就有一些晶亮的泪水。
    城市这么大,这么繁华。米唐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那棵树下。她经常把男友带到那棵树下。她看见那些从城市吹来的风,一阵一阵地翻看樟树的叶片;她看见那些枝头落下的叶片很眷恋地飘向大地;她还看见老魏很坦然地在树下做最后的守望。
    男友起初弄不明白。男友说,米唐,恋爱的地方多着呃,你再换个地方行不行?你说行,我把那棵树买给你!
    米唐要的就是这句话,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米唐的眼里浸着泪水说,这棵树就是我家原来门口的那棵树,我想让她回家!
    男友说,行。
    米唐门口的樟树又回来了。
    米唐也请人给那棵樟树搭了凉棚。她还对娘说,娘,有空的时候,给树浇上水。
    米唐走后,村里有人和米唐娘坐在屋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门口的樟树:米唐娘,你家米唐能耐呃,那棵你舍不得卖的树,又给你弄回来了!
    米唐娘说,当日挖门口的樟树时,我家米唐还在树下哭呃。我就晓得她舍不得,说不定她还要把这棵树要回来。
  米唐娘说完,两行泪径直往下落。

 


鱼算个啥

                      
田家塘是田坎找到村主任包的。田坎对村主任说,塘闲着也是闲着。投些鱼,年底捞上来,过个热闹年。

村主任说,塘上塘下几十亩田,田里要水时,就顾不得你的鱼,你田坎就让塘闲着吧。

田坎说,行,田里要水就满足田里的水,鱼算个啥!

田家塘满塘凉凉的水,清清的,经风一吹,还起一层层的波浪。

田坎就挑来一些鱼苗。鱼苗是用桶装着的,桶里装着清水,鱼苗往塘里倒时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摆几下尾,就进入塘的深处。

放完鱼,田坎对村主任说,田家塘这回放了500条鱼,3担才挑回来。村主任听了,狡黠地一笑。

田坎包了塘就在塘边转悠。那塘里的鱼打个水花,或跃出水面,田坎就一笑。田坎一笑,那塘里的鱼就越打花,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田坎想,年底卖了鱼,可以买点肉,还可以给女人买几件衣裳。

天气越来越热,田里越来越要水,塘里的水天天放,越来越少。

西米的田里没水了。西米就牵来电,一台水泵朝塘里一搁,水就呼呼啦啦抽上来,塘很快就现了底,那些打花的鱼就不打花了。

田坎看了心疼,想,再抽,鱼就会死的。

西米抽完,正收拾东西,木瓜来了,木瓜田里的水稻等着要水,木瓜抓住西米的手说,西米兄弟,借你的电机抽两个钟头。西米说,行。

田家塘的水,越来越少,水又呼呼啦啦抽上来,田坎再次心疼,鱼会死呃。

再抽,鱼就会死,鱼真的就会死!田坎忍不住了,对木瓜说。

木瓜说,鱼算个啥,你到塘下看看稻就知道了。

田坎知道,鱼算个啥?啥也不算!田坎弄不明白,你木瓜拿我的鱼咋不心疼咧?

天气更热了。西米和木瓜的田里又没了水。没了水,又来抽,田坎拦着他们,说,过两天就有大雨,有了大雨,田里就不愁水了。

西米不依。木瓜也不依。水又呼呼啦啦抽上来。

鱼在塘里慌乱地飞。

田家塘干了。

田坎跟女人在塘里抓鱼。

女人身上感到很热,抓一条鱼就吼一下田坎,背时的田坎,鱼这么小,本钱都卖不回来。

田坎也在抓鱼,说,小就小,快抓,塘里蒸死人。

女人抓了一条鱼,才放进篓里,就说,你田坎不放这鬼鱼,还不在岸上吹凉风。

田坎再没理女人,只顾抓鱼,有几条鱼就在他篓里,身子苍白地蹦着。

屋子里弥漫着鱼腥。

两篓子鱼搁在屋子里,没有一条活蹦乱跳的。田坎对女人说,挑到镇上卖,还能换回点本。女人不依,你田坎的腿没断,要卖你去卖!女人的意思很坚决。

天气热。

田坎挑两篓子鱼往镇上去,往镇政府去,一路的鱼腥味。田坎就站在镇政府的门口,站了一个小时。

镇长回来了。先见了田坎,再见了田坎的鱼。

镇长说,卖鱼的,挑到食堂去,镇里全要了。

田坎想问,镇里要这么多鱼干啥?田坎嘴皮紧合,没有问。

到了食堂,镇长问,卖鱼的,鱼要多少钱?

田坎说,100块。

镇长就从包里拿出100块。

田坎拿了钱,哗啦啦倒了那些苍白的鱼。田坎抖动嘴唇,镇长,镇里要这么多鱼干啥?

镇长说,天这么热,明天就要下雨了,镇里干部到处抗旱,很久没吃鱼了,晚上都回来了。

田坎“啊”了一声。

田坎想,真得谢谢镇长,要不两篓子鱼挑回去,女人要骂一辈子。

大雨来。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田家塘就满了。田坎站在塘前,拾起一块石头投进塘里,泛起涟漪。田坎以为又是一条大鱼打了一个水花。

女人远远地骂,杂种的田坎!鱼钱都用了,还守田家塘干啥?

田坎眼里含泪,说,木瓜,你要少抽一回水,老子的鱼就不得死。

田坎听见女人的骂声,愤愤地走回来,走一步,说一声,鱼算个啥?

 
 

向    果

                    
向果落榜了。

向果从县招生办赶回村里,村庄在他眼里开始模糊,天就放肆地黑了。低矮的屋前,向果像一棵树样的站在门外,不肯进屋。

星光天,向果娘睡不着,起身开门,看见向果,说,回来了也不进来?

向果进屋说了一句,我要出去打工。

向果娘不依,外面的世界也不好闯,等些日子再作打算。

向果又说了一句,娘就依我一次。

向果娘还是没依。向果像树上落下的一颗果子,就一下扎在床上。

向果留在了村里,他把苦水咽在肚里,一个理由是为了娘,再一个理由是为了叶小开。叶小开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看不到她的时候,她擦了粉上了香就在城里做事。看到她的时候,她在村里,也在向果的眼里。

梅花塘是向果家的。整个夏天,向果没去别的地方,就去了梅花塘,塘里盛开了很多美丽的荷花,每一朵荷花就如叶小开光洁的脸。

向果就在梅花塘边走着,轻松地走着。

叶小开歇在塘边,一袭白裙,就像一朵盛开的荷花。

向果娘远远地看着向果跟叶小开,看着他和她经过的下午。

向果在塘边见到了叶小开,见到了飞来飞去的蝴蝶。

向果!叶小开大声地喊。喊声极响亮,很多的荷花张着的耳朵都听见了。向果就停下脚步,从容地停下脚步,一点也不慌张。

叶小开的眼里只有向果,站着的向果很耐看。

耐看的向果就让她看。

向果像荷花一样地笑了一下,就走回家了。

直到天黑,叶小开还歇在塘边,叶小开飞走的时候,小声地说了一句,向果我要你。

晨风吹过,门前有的是凉爽。向果娘坐在晨风里一味地提醒向果,你跟叶小开在一起的场面,娘看见了,你跟了叶小开,是你的福气,主意你自己拿。

向果变了脸色,说,我不要跟叶小开在一起,她的心不单纯。

向果娘坚持自己的想法,有些事不像你向果想得那么简单,她不单纯你单纯?

向果让娘给的说法,迅速地砸低了头。

村庄热。向果的棉地里更热。向果在宽阔的棉地摘着棉花,一朵一朵软弱的棉花从向果的棉树上回到他的篓子里。

叶小开来了,她快速地走进了棉地。

向果和叶小开浑身是汗,那一地复杂的棉树遮没了向果跟叶小开的身影。

向果果断地说,叶小开这么疯,我做了你。

叶小开说,你做,我让你做。

向果压在叶小开身上,叶小开就有点疯了。

叶小开抱着向果,向果就有点疯了,叶小开看看天,天上的一朵白云就像一大团棉花。

向果和叶小开出来的时候,浑身是汗。向果在篓子里抓出几朵棉花,擦了擦叶小开脸上的汗。

叶小开幸福地让她擦着,洁白地擦着,轻轻地擦着……

秋天里,叶小开回味着向果擦汗的动作,她拿出在城里赚回来的钱,给向果买了摩托车。

冬天里,叶小开回味着向果擦汗的动作,她拿出在城里赚回来的钱,给向果买了羊皮大衣。

春天里,叶小开回味着向果擦汗的动作,她脚步轻盈地进了向果低矮的家门。

看着这一切,向果娘脸上的笑容像梅花塘曾经盛开的荷花。

向果娘说,叶小开给你幸福,你要好好爱她。向果低着头不说话。

在村里,向果办了红薯粉厂。

办了厂,向果对娘说,往后睡屋里就少了。

向果娘说,好好地待你的叶小开,睡不睡屋里没事的。

向果再没说啥,不声不响,卷了铺盖。不声不响,他就去了厂里。

向果娘出门,就有人对她说,你家向果真是有福气,读了一肚子书,认得了叶小开,办了厂,发财了。县里领导都来视察了,还上了电视。向果娘一听就高兴。

还有人说,你家向果的厂办在村子里,这村里的红薯,他不能挑剔着要。向果娘一听,说,我得提醒提醒。

向果娘来到向果的厂里,向果正好在车间里出粉。粉出来,冒着热气。向果娘说,娘给你说个事。

向果停了出粉,说,娘,你说。

向果娘话到嘴边,咽回去。

向果说,娘有啥事,就说。

向果娘才说,向果,你不能不要村里人的红薯,那可是上等的红薯,个大味好,没得说。

向果说,叶小开的厂子里,不要红薯,她做的是假红薯粉。

向果娘说,都是叶小开的主意?

向果说,还没结婚前,她就想着要做。我说,一定要做,我就不结婚。她又说,只要结婚,她就不做了。

咋又做了?向果娘疑惑。

向果说,她说向家是她扶起来的,不听她的,她就不扶了。

向果娘说,向果,叶小开她会害了你,离婚,咱不稀奇她的摩托车,咱也不稀奇她的羊皮大衣。她迟早会害了你。

向果说,我都成县里的民营企业家了,还能闹离婚?

向果娘下跪,说,向果,人不能昧了良心做事,叶小开只害了你,她要跟你长久在一起,她会害更多的人。

向果双手扶起娘。很久,向果说,娘,就是死,也不做假红薯粉了。

 

 

(以下是散文3篇)

红红的高粱

                                                             伍中正

    站在坡地,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逢春叔。

在坡地种高粱的只有逢春叔一家。

每年春天,逢春叔就在坡地里种下高粱。逢春叔的高粱经风一吹,就齐刷刷往上长,往上绿。那一道高粱像一道屏障,隔开了地里的其他作物。好多人说,逢春的高粱就是一道风景。

高粱不是逢春叔一个人种下的。往往,他还喊上他的女人。女人个子大,地道的北方人,原本就是种地的能手,也愿意帮他。只要逢春叔一声喊,女人就下到地里,两个人就在地里有说有笑地下种,就在地里有说有笑地上肥。

我在逢春叔的高粱地头走过。那高粱叶的绿就晃过我的眼睛,那叶上的露珠就打湿过我的手掌。还有,那抽出的穗在朝阳里用同样的姿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在逢春叔的地里有过很长时间的停留。停留的那段时间,我还生出这样的想法:娘咋不在地里也种一些高粱?

我在逢春叔的高粱地里站过。从村庄南面吹来的风,吹得那些高粱唰啦啦响。高粱一夜之间,就红了头。高粱红了,像凝固的血液,无语,亦无梦。我还看见几只毛色有点黄的鸟在高粱的顶端啄那些高粱籽,啄得几棵高粱一颤一颤的。那一刻,我决定哪儿都不去了,继续站在高粱之中,闭上眼睛。

对面的坡地,对面的高粱,我伸长脖颈观望它,睁大眼睛看着它。逢春叔的高粱温暖了我的想法,也温暖了我的少年。那些少年的目光,那些少年的游戏,那些少年的纯真,有极小的一部分是红红的高粱给我的。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喜悦,我一直暗暗享受,却没有告诉逢春叔。

天高云淡的秋后,逢春叔就割下那些高粱,成捆成捆地背回来,放到自家的禾场上,轻轻敲掉高粱籽。他再把高粱籽放到禾场上晒干。入冬后,闲着没事,他就把那些高粱籽送到邻村的一酿酒人家,愿意出钱酿回高粱酒。

酿回高粱酒,逢春叔的女人就做几碟几碗小菜,小菜做得有滋有味。逢春叔一口一口地饮着酒,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女人则有声有响地抱出那些高粱秸,朝逢春叔面前一放,说,喝了酒就扎高粱扫把。逢春叔就一把接一把地扎。一把把的扫把码得一人高了,再挑到铺子里,准卖个好价钱。

来年,逢春叔又在地里种下红高粱。

很多年来,逢春叔活在红高粱里。逢春叔跟村里人聚在一起时,他总是说到高粱,说到高粱的过去,说到高粱的高矮,说到高粱的好。看来,高粱给了逢春叔酒的芳香,也给了他扫把的喜悦,更给了他跟人交流的话题。

逢春叔一家去了城里。走之前,逢春叔执意要带上一些高粱籽,说是到了城里,也要种一些高粱。他在城里有没有种下高粱,我不知道。

我也活在逢春叔的那一道道红红的高粱里。看见高粱,我就想起秋高气远,就想起天高云淡。

坡地很远。坡地很静。逢春叔一走,我就没有看见那些高粱,就没有看见那绿绿的屏障。没有了高粱,坡地就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坡地,同样,村庄就不是我朝思暮想的村庄。

模糊的泪眼中,是很多高粱的花朵开在夏天,是很多高粱的果实挂在秋天,是红红的高粱保持多年前的性格。

站在坡地,我却喊不出声。

 

那部喷雾器
                                                        

我要写的那部喷雾器,现在就搁在我新修的三楼。它安静地躺着,不做一点响动。

那部喷雾器的身体是绿色的,水杯是乳白色的,盖子是黑色的。它的导管有3尺多长。还有,就是的它宽扁的背带,牢实、耐用。

水雾是从喷雾器的喷头上喷出来的。我最喜欢看喷雾器在阳光下喷出的水雾。仔细看,水雾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很均匀地飘落在翠绿的禾苗上。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从地的这头走向那头,有时候,水雾经风一吹,飘逸而去。喷头发出的声响,或吱吱,或啾啾,或嗡嗡,仔细听,就能听成一种曼妙的音乐。

喷雾器很好用。除了我用之外,还有人借过。在我的印象中,就有三保、留奎、喜绳等人。三保和喜绳每次来借,我都满口答应。他俩对平常的事物都有爱惜之心。惟独留奎比较粗心,对手中的东西不太在乎。有一回,留奎来借喷雾器,我不在家。娘怕他弄坏而没有答应他。后来,我知道后,赶紧要娘给他送过去的,没有喷雾器怎么杀虫,虫杀不了,田里的稻就不没了。娘想想也是。再后来,留奎在他姐姐的帮助下很快进了城。进城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当初,感谢你的那部喷雾器。那一刻,我就有种幸福的感觉。

喷雾器已经使用了8年。8年里,我背着它走在我分到的每一块田里,也走到我分到的每一块地里。我在我喜欢的村庄,一共分到了8块田和3块地。那8块田里收回来的粮食喂养了我的胃喂养了我的身体,同时,那3块地里收回来的花生、芝麻、红薯等作物,同样丰富了我的餐桌和生活。8年里,我几乎和那部喷雾器形影不离。

这些年,我并不需要农民身份以外的其他称呼,也不需要农民身份以外的其他形象。我觉得,那部我背在背上的喷雾器就能让我的身份更贴切,更实在。当那部喷雾器紧靠在我的背上时,我就觉得有一种亲切,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它让我的农民形象更泥土,更逼真,更生动。我头戴一顶草帽,背着它在田埂上自由自在行走,头顶是蓝天白云,身后是杂树掩映的生态家园,眼下是清风吹拂的翠绿水稻。那一次,一个摄影朋友非要留下一张照片。我欣然答应。

有时候,我身上的汗水毫无顾忌地湿到了它。有时候,它也从进口晃荡出来的药水也打湿了我的衣服和身子。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水稻特别容易遭受虫灾,整个村庄的人都在叹息水稻怕难保住。虫口保稻成为了我那个秋天的决心。我早晨背着它下到田里,下午又背着它。那一天,我身上的衣服让它晃荡出来的药水,湿得水淋淋的。

我觉得我有爱惜它的可能和必要。每次使用之后,我就把它放在通风亮敞的地方。出门看它一眼,进门看它一眼,怎么看都是一种舒服,怎么看都是一种享受。

我的村庄让两条穿村而过的高速公路带来了极大的变化。高速公路的到来让原本属于我的田地急剧减少,也让那些低矮的房屋拥挤在一起并且长高了一层,还让一些有着花白头发的老人坐在一起生发了今后吃什么的想法和担忧。

田没了,地没了,还要不要那部喷雾器?我突然间冒出的想法。我没有像扔掉我童年坐过的一把椅子一样扔掉它,而是把它跟我特别的家具一样,轻轻放进了我新修的楼房。

在我愿意爬上的三楼,那部喷雾齐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个足以让它安静的位置。

我想,只要我在,它就不会蒙上岁月的轻尘。我依旧能看到它黑色的盖子,乳白色的水杯和绿色的身体。

 

 

风干的橘  

 

一个个橘,干瘦、冰冷。一个个橘,毫无生动的表情。

多年后,当我在朔风中,看着眼前风干的橘时,心一凉,那些在岁月里有过金黄的橘,在我眼前失色,曾经的饱满,顷刻间萎缩。我不敢多问,生活在村庄的人们对橘是不是冷淡了那份热恋?

我的家乡应该称得上“橘乡”,充足的理由是家家户户有橘,坡坡岭岭有橘。只要在村庄的四季里行走,就会发现,无论站在那里,都是站在橘的身前或身后,站在橘的身左或身右。特别是中秋过后,一树树的橘在枝头上跳跃、闪亮,惹了村庄很多的目光,惹得那些辽宁、山东和内蒙古的大货车,像候鸟一样过来。那些货车装满了金黄和甜蜜后,扬起轻尘,快乐走向北方。让家乡的橘成为北方人眼里的风景,成为北方人口里的甜蜜。

在我的印象里,家乡人喜欢橘。喜欢橘的颜色,那种颜色一直是好看的颜色,由青到浅黄,再到金黄;喜欢橘的脾气,那种脾气,一直是可以回味的脾气,不卑不亢;更喜欢橘的味道,那种味道入口生津,无可挑剔。橘在家乡人的生活里,是不可缺少的内容。

有橘的日子是开心的。

一到春天,家乡人就在房前屋后栽下橘,就在新开的地里栽橘。你家栽,我家栽,都不放弃,栽橘自然就形成了一种风气。在我的记忆里,特别喜欢栽橘树的是赵京叔。他栽橘树还闹了一段笑话,都笑他树栽的密,不讲规矩和尺寸,见空地就栽。村里人见了,都说赵京叔的树,栽得密,不晓得为啥。赵京叔也不多说。等到一条高速公路经过村庄经过他栽树的地里时,一地的橘树让得了不菲的补偿款。后来,村里人才弄清,赵京叔在地里做了这么一桩大买卖,赚了一大把,很多人除了嫉妒外,剩下的就是佩服。

那些橘的金黄能擦亮村里人的脸庞,能擦出村里人的笑声。有的人家,以橘引以为骄傲。有的人家以栽上了橘树为满足,有的人家以橘卖到了好价钱心生快乐。旺生家的橘最多,他除了自己有十多亩橘园外,还承包了村里的园艺场。每到橘子成熟季节,旺生就贴招工告示,请人收橘。在旺生园子里下橘挑橘的人就有很多,因此,笑声不断,快乐不断。曾经的橘不再是旺生想要的橘,旺生也不再是当年的旺生。渐渐,手头就活泛了。渐渐,旺生就看不上自己的女人了,在外面找了另外的女人。旺生原来的女人一寻思,就跟旺生离了。旺生的橘园就荒了。那些密集过橘的树就没了当年的青春和气息。后来旺生很落魄,村里人就叹息,旺生不包那么多的橘园就好了。旺生的骄傲,自然就没了。

橘行走在路上。橘在我的生活里走过。橘的出现,橘的存在,让我找到一条通向美好的路,让我找到一条通向甜蜜的路。多年来,我缓慢地咀嚼到橘每次给我的糖份和欢笑,体内一直散发着橘的气息。很多时候,在橘树前座谈,在橘树前恋爱,在橘树下纳凉,在橘树下寻找蚂蚁和蟋蟀。很多时候,我藏在橘树的背后,看夏天轻轻走过,看云朵流过天空。很多时候,我把橘树的落叶打扫后,堆在一起,用火柴点燃,火光明亮了乡村的黑夜。我为橘感动,一点一滴地感动,一生一世地感动。

现在,很多的人不再多看一眼橘,橘的颜色还是以前的颜色,橘的品行还是以前的品行,橘的味道还是以前的味道。有时候,我在想,对橘的疏远,就是对村庄的疏远,对橘的轻视,就是对村庄的轻视。很多人就那样疏远和轻视自己曾经爱过的村庄?

我没有理由生出对橘告别的想法。

橘依然默默地走着,直到风干。

风干的橘,在我的目光里,在我的思想里,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到模糊了我的视线。